融合創演“絲路奇幻秀”節目中融合了敦煌風格的“新中式”時裝作品 賈璽增設計 圖片為作者供圖
【藝點】
“新中式”是近幾年建筑、家居、美妝、服飾、游戲、影視、動漫等領域炙手可熱的關鍵詞。這種設計風格的出現既非轉瞬即逝的時尚潮流,亦非對傳統的機械復制或對西方設計的盲目模仿,它根植于中華文化的傳統哲學思想和美學精神內核,立足于當代生活方式和時代審美。“新中式”設計通過對水墨、戲劇、壁畫、榫卯等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元素進行創新轉化,逐漸形成兼具民族特色、人文底蘊、當代審美與實用功能的美學體系。
差異化的設計風格
“新中式”設計與“中式”設計同源異形,二者均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,但前者通過現代設計語言對傳統元素進行解構與重構,形成兼具中國傳統文化內涵與當代審美的創新表達,后者則更關注對中國傳統歷史形制、美學范式與匠作技藝的完整復刻。
在大力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語境下,新中式、國潮與國風構成了傳統美學現代演繹的三種形式。三者雖然都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、創新性發展的體現,卻在轉化路徑、表現形態與社會功能上呈現出明顯的差異性特征:“新中式”立足于“器物”的現代化改造,追求“藏”的克制表達,實現傳統形式與現代生活的有機融合;“國潮”強調中國傳統文化符號的商業化再造,如漢字解構、圖騰重組,強調“顯性”的符號拼接、視覺沖擊力,以及年輕化表達的消費符號體系和消費認同感;“國風”專注于“東方意境”的審美傳達,通過詩性敘事(如影視中的水墨轉場)呈現含蓄雋永的東方美學風格。
傳統文化的現代表達
“新中式”本質上是對經濟全球化語境下文化趨于同質化風險的反思,其核心價值在于建立傳統文化元素與現代生活的對話機制。它通過本土設計話語的自覺建構,即傳統文化的現代表達,避免傳統文化的符號挪用和文化傳播中“失語”的情況,最終形成具有國際辨識度的中國當代設計語言。從設計方法論角度來看,以筆者多年研究和從事的染織服裝設計領域為例,大致可以分為五個層面:
其一,傳統文化的當代轉譯。“新中式”設計的理念在于,來自傳統又不拘泥于傳統,而是立足當代生活需要,通過不斷吸收流行時尚元素,借鑒現代藝術的表現手法,將傳統與現代有效融合。例如,筆者曾以“敦煌·繁花”為主題,為陜西廣播電視臺“2024絲路春晚”設計一場新中式時裝秀,其中巧妙融合中國傳統服飾元素與敦煌壁畫的色彩和紋樣,既古典大氣又富有現代感。再如,某國產服裝品牌從傳統的“布盡其用”智慧中獲取靈感,通過對庫存零散面料的再利用,借鑒傳統“百衲衣”的拼布智慧,采用零浪費剪裁工藝,化零為整、化古為新,使服裝既時尚活潑,又充滿質樸的民間風情。
其二,造型結構的現代詮釋。“新中式”服裝設計在款式上突破了傳統服裝的式樣,以更多樣的時裝語言和造型觀念進行設計,強調“意在流褶”“疊穿層次”與“虛實共生”三大核心原則。意在流褶,是指具有流動感的線性結構與動態平衡。中國傳統服裝一般為二維平面結構,講究肥碩寬大之美,既有自然垂墜形成的褶皺,也有精心制作的褶紋,比如現今流行的馬面裙上對稱排列、整齊有序的“馬面褶”。“新中式”服裝設計既注重“意在流褶”的東方韻味,又融合西方三維立體裁剪的造型方法,因此呈現出一種當代美學特征。疊穿層次,是受中國傳統服飾“交領右衽”和“上下一體制”服裝文化的啟發,強調衣襟、袖口、衣擺等部位的縱深感和層次性。虛實共生,來源于道家“有無相生”的哲學觀,強調通過視覺留白、結構層次、面料對比等手法,營造含蓄而富有張力的意境。比如某些服裝使用紗、羅、綃面料,巧妙融合中國水墨的通透韻味和不確定性,面料的“實”與水墨暈染的“虛”共同構成一種靈動飄逸的美感;還有些服裝外層采用傳統蠶絲薄紗或鏤空面紗,內搭立體裁剪裙衫,形成“藏中帶露”的朦朧美感。
其三,新老材料工藝的碰撞融合。“新中式”設計重視絲綢、苧麻、香云紗等傳統材料與玻璃纖維、金屬紗、再生滌綸等現代材料的復合運用,以及生物基材料(竹纖維復合材料)、智能材料與傳統工藝的結合,既保留傳統文化基因,又賦予其當代生命力。比如,近年來“宋錦新中式外套”在時尚領域備受關注,一些面料廠家和時裝設計師不僅致力于表現“一寸宋錦一寸金”的非遺工藝之美,還開發出宋錦加彈工藝,在傳統絲線中加入具有彈性、適于織造的真絲氨綸包覆絲材料。這種基于加彈織造工藝的彈力宋錦面料,不僅具有質地堅柔、典雅富麗的特點,還具備彈性織物易于穿著、便于打理等優點,可以用于更多時裝樣式的設計。
其四,色彩基因的與時俱進。不同于西方化學層面的色彩體系,中國古人從自然中提取顏色,將其應用于繪畫、瓷器、服飾、建筑、漆器等方方面面,形成“五行五色”“正色”“間色”等色彩觀念。中國傳統服裝色彩很少是刺眼的、飽和度極高的,而是崇尚經過時間沉淀的柔和、雅致的中性色調,如月白、竹青、黛色,以及層次豐富的“暈染色”等。例如,敦煌石窟壁畫中的米色、棕色、咖色、群青等色彩,常被運用于現代服裝設計之中,呈現出端莊、沉穩的氣質。此外,當代設計師還依據“天人合一”的理念,不斷開發出新的“中國色”。如筆者在與某國產時裝品牌合作的“世遺國色·流光成錦”項目中,通過對我國多個世界文化遺產中包含的色彩進行提煉和發掘,形成一套全新的色彩體系——“九曲·彩陶赭”“紅河·梯田棕”“龍門·石窟灰”“西湖·天水碧”“皖南·黛瓦黑”,等等。將這些根植于中華大地的色彩,運用于時裝產品的設計中,形成濃郁渾厚的中華色彩風格。
其五,圖案美學的形意重構。“新中式”設計的圖案核心在于通過提煉、解構與重構傳統符號,形成兼具文化底蘊與當代審美的設計語言,如將窗欞紋簡化為線性骨骼、將云紋提煉為流動曲線。這種解構過程保留了原始符號的文化識別特征,同時剝離了特定歷史時期的風格限制。在文化意趣上,“新中式”設計的圖案追求“形簡意豐”的美學境界。例如,筆者在2025年6月完成的“牡丹亭”新中式主題設計,將牡丹、蝴蝶、園林窗欞傳統圖案相融合,采用絲綢織錦面料織造工藝,形成頗具當代感的“新中式”時裝圖案。
確立東方設計坐標
“新中式”設計體現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性和創新性的雙重特性,通過“隨時代、隨生活”的適應性演變,構建起既能滿足當代人審美與功能需求,又保持文化主體性的設計體系。
如今,在經濟全球化推動下,國際流行時尚越來越具有普遍性和共通性,因此,“新中式”設計更需要構建具有辨識度的“語言符號”和“敘事語法”。當然不難看到,當前大量所謂“新中式”設計所面臨的核心問題在于表層符號挪用與文化內涵的缺失。未來的“新中式”設計應超越文化符號的拼貼,轉向對傳統服飾結構、材料特色及符號轉譯的深層次探索。設計師需要通過持續的文化深挖與技術創新,實現從“風格模仿”到“體系建構”、從“形式借鑒”到“精神再生”的跨越,最終形成既能回應現代生活需求,又具有鮮明文化辨識度的設計范式。
“新中式”設計的最終目標在于構建具有當代性的中國文化設計體系,實現從“中國元素”到“中國范式”的躍遷,為全球設計文明貢獻獨特的東方智慧。只有堅持“守正”與“創新”的辯證發展,才能使中國設計真正實現從“中國元素運用”到“審美體系建構”的質變,在全球設計文明格局中確立不可替代的東方坐標。(作者:賈璽增,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、博導)
編輯:陳燁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