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文人雅事】
朱自清曾將聞一多的一生分為三個時期:詩人時期、學者時期和斗士時期。回望聞一多的一生,還有一個重要的身份,那就是美術家。
聞一多一生與美術結下不解之緣。在清華讀書時,聞一多曾擔任《清華年刊》的美術編輯,1919年又與梁思成、唐亮等人發起成立美術社。他為《清華年刊》設計的14幅專欄題圖,運用鯉躍龍門、青云得路、夢筆生花等中國傳統圖案,與比亞茲萊(英國插畫藝術家)的線描技法有機融合,畫面唯美典雅。
1922至1925年,聞一多先后在芝加哥、科羅拉多、紐約的藝術學院主攻繪畫。其間聞一多作畫“不眠不食如中瘋魔,不完成不輟休”,逐漸在創作中融入西洋畫的現代表現技法。他曾以雪后初霽的禮拜堂為背景,用碎點法把光線的陰影畫成紫色。學者許芥昱說:“在西洋畫里引起聞一多注意的是印象派跟野獸派,那種毫無拘束的表現各人精神的畫。”印象派對聞一多的創作影響極深。西南聯大學生汪曾祺憶起聞一多講唐詩的場景:“講李賀,同時講到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(點畫派),說點畫看起來只是不同顏色的點,這些點似乎不相連屬,但凝視之,則可感覺到點與點之間的內在聯系。”
畫興激發詩興,繪畫為聞一多的新詩提供新的創作視角。聞一多對畫面的敏感,促使他構思詩歌中的“繪畫美”。色彩在聞一多的詩筆下流動。在《秋色》一詩中,芝加哥一所公園里的白鴿子、花鴿子、紅眼的銀灰色鴿子,背上閃著紫的綠的金光的黑鴿子,色彩繽紛,構成一幅絢爛的水彩畫。在《色彩》一詩中,聞一多則進一步將色彩抽象化,以活力的綠色、太陽般的紅色、高潔的藍色、冰冷悲哀的灰白、代表死亡的黑色,象征生命的各個階段。
中西詩畫聲息相通,又各有特色。沈從文說,“聞一多是用一個畫家的觀察,去注意一切事物的外表,又用一個畫家的手腕,在那些儼然具不同顏色的文字上,使詩的生命充溢的”。一方面,聞一多認為無論中西繪畫,“形體是繪畫的第一要義”,中國畫多具備線條的表現力,在形體表現上有所欠缺。在《論形體——介紹唐仲明先生的畫》中,他贊賞“仲明先生在繪畫上的成功是多方面的,內中最基本的一點,是形體的表現”。這與他的新詩格律批評相得益彰。在《泰果爾批評》一文中,聞一多評價泰戈爾的詩“不但沒有形式,而且可說是沒有廓線”。另一方面,因為同時進行新詩與繪畫創作的緣故,聞一多擅長從中西詩畫藝術的創作規律中把握二者的異同。1928年他在《先拉飛主義》一文中,以西方美術界“先拉飛運動”為例,明確指出詩以象征為旨歸,畫則以具象為主,進而提出“詩畫分界”的觀點。
回國以后,聞一多的畫室也采用西方現代主義裝飾風格,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。據徐志摩回憶,“一多那三間畫室,布置的意味先就怪”,聞一多的房間墻壁被涂成墨黑色,卻“狹狹的給鑲上金邊,像一個裸體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腳踝上套著細金圈似的情調”。
新月時期,聞一多的書刊封面設計融合中國傳統元素與西方繪畫形式,臻于圓熟。他為梁實秋《罵人的藝術》《浪漫的與古典的》,徐志摩《猛虎集》《巴黎的鱗爪》,林庚《夜》等多部作品,以及自己的詩集《紅燭》《死水》設計封面。在他看來,一幅好的封面,必須與內容有著連屬或象征的意義。因此封面的裝幀設計要與書的書名主題密切相關。在具體設計中,林庚詩集《夜》的封面呈現了繁星點綴的銀河夜景,一個仰臥的身體手臂高舉,似乎在沉思。《夜》的封面設計,“據說是選用美國現代畫家肯特的一幅版畫”。
聞一多看重出版物的封面設計,離不開蔡元培美育的感召。聞一多認為“美的封面可以輔助美育”。早在1920年10月,他在《征求藝術專門的同業者底呼聲》一文中就指出:“藝術確是改造社會底急務。”在《建筑的美術》一文中,進一步將美術與國家人格的培養、世界文明的進步建立直接的聯系。
在寫給梁實秋的信中,聞一多曾稱:“我現在學西方的繪畫是為將來作一個美術批評家。”在他眼里,美術實踐及批評終歸要回到中國歷史文化的民族本位上來。文學藝術無論如何新,技術無妨西化,本質和精神必須是民族本位的,最終落實到對人民現實生活的關切上。
1938年,聞一多跟隨湘黔滇旅行團步行前往西南聯大,歷時68天。途中聞一多對飛云崖、普安文廟、韋陀菩薩、安南縣魁星樓、曲靖北門外牌坊等風景民俗進行即興速寫,西南地區的民族風情躍然紙上。抗戰時期美術界一些畫家大辦畫展,醉心藝術風雅,忽視民族的苦難與國家的危亡,聞一多批評道:“學學人家的畫家,也去當個隨軍記者,收拾點電網邊和戰壕里的‘煙云’回來,或就在任何后方,把那‘行尸’的行列速寫下來,給我們認識認識點現實也好,起碼你也該在隨便一個題材里多給我們一點現代的感覺。”
西南聯大時期,聞一多還擔任了陳銓《祖國》和曹禺《原野》話劇的舞臺美術設計。《原野》中人物角色仇虎的大褂,“他堅持要黑緞面子,紅緞里”。至于劇中的“黑森林”場景,聞一多則用了很多錯綜排列的黑色長條木板,叫人提著小燈籠來回穿梭,以此來渲染森林的幽黑深遠,可見其匠心巧思。
如今,重溫聞一多的美術作品,依舊能感受到其散發的藝術魅力。他的美術實踐以民族為本位,既是中國現代美育的結晶,也是跨文化視野下中西藝術融通的產物。
(作者:朱悅瑩,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)
編輯:陳燁秋